宗教信仰为什么会成为微信群里每天争论的话题?
作者:格海
【文章转自:微信公众号“重回战争年代”】
赵晓荐语:一部好的电影需要一些好的影评,才能把这个电影的精髓告诉大家。一篇好的文章也是!这是一篇容易被忽视的文章,但其实是难得的佳作。文章告诉我们,我们在微信中的争论,其实是“诸神之争”——这是什么意思呢?推荐阅读文章。
人们为什么会争论?主要是由于“创伤”。而“创伤”又来自价值观的冲突。即使每天生活在一起的家人,也会出现价值观上的“不和”。
表面上,大家都在谈论战争、儒学、中医,实际上,背后还是价值观之争。著名社会学家韦伯明确指出现代性会带来诸神之战,“诸神之间无穷无尽的斗争”。亨廷顿的说法,是“文明的冲突”。
主张儒学优胜性的人,相信季羡林等人的说法,“未来是中国文化的世纪”。但,实际上,这种争强好胜,用精神分析学的说法,很可能源自某些“创伤”。一个曾经受伤的人,争强好胜的心理会更强烈。
而在现实生活中,每个人受的伤是不一样的。因此,在微信群里的争论,实际上是为了获得精神慰藉和补偿。正是因为大家素不相识,所以才能减少顾忌,不像身边现实中的人,反而很难互诉衷肠。
但在微信群中,同样容易出现“鸡同鸭讲”、难以沟通的现象。这是因为不同人对同一个概念的理解,往往大相径庭,当然,其中也包含了每个人生活经验的不一样。
例如,现代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自由、权利、民主、平等,无一不是歧义丛生的。那么,究竟有没有比较统一的定义呢?当然是有的。但,这需要进行概念的考古。不过,这对一般人来说,是困难的。因此,在知识水平比较接近的微信群里,没必要的争论就会减少很多。
中国人为什么喜欢争论?主要原因,往大里说,是由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尚未完成,我们接受的通识教育严重不足。往小里说,是我们对西方文明了解得太少,尤其是语言能力欠缺,对现代社会必然会运用到的那些核心概念,只看得懂文字、却不知道其真义。
著名后现代哲学家德勒兹将哲学定义为发明概念的学科。很多哲学普及读物也将哲学说成是寻求共识的语言游戏。实际上,概念都是人们发明出来的。只有大家普遍认可,这个概念就不会出现太多歧义。例如逻辑、数学的各种符号、定理、公式,是最少被怀疑的。不过,在大词泛滥的人文、社会科学领域,似乎是缺少这类统一标准的。例如,正义、仁慈、利益,等等,每个人的定义肯定是非常不一致的。
那么,这些概念真的就没有某些普遍性的内核吗?其实,是有的。只是我们很少人会认真考究。尽管拉图尔说“我们从未现代过”,但,我们身处现代社会则是无疑的。尽管很多人反感西方,但他们还是会非常乐意使用各种西方的各种科技发明,手机、电脑、汽车等没有一样是不喜欢的。
人们享有这些现代发明的时候,却往往不去考虑这个最根本的问题:自由平等、手机电脑这些现代性的象征和工具,究竟是从哪里来的?由于对这个根本问题的忽视,因此,很多争论都是无根的、漂浮的、自说自话的。
而这个根源,就是基督宗教!基督宗教是现代性的精神根基和现代化的“灵魂”。正因为如此,人们虽然处在同一套概念体系之内,但由于不知道其根源,故,没必要的争论没完没了。假如人们能够意识到自己说的事情,自己所运用的概念,有着同样的起源和内涵,那么,概念之争就会大幅度减少。
然而,正是因为缺少对这些概念之渊源的了解,所以,人们总是遭遇到这些概念的坚硬内核而无觉知。而这个坚硬内核就是基督宗教。因此,尽管我们觉知不到这一点,但宗教信仰问题还是潜伏在其中。这就是诸神之战的隐秘性所在。
现在的问题是:你凭什么说基督宗教是现代性的精神根基和现代化的灵魂!这就需要我们进行各种现代概念的考古。我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,但其实早就有人认真做了这件事。这里不妨直接加以引用。
在中国的大学任教多年的奥地利语言学家雷立柏,在《古希腊罗马与基督宗教》一书中,为我们考察了众多概念,尤其是这些概念是如何“现代化”的。他在书中写道:
虽然很多现代的术语(如culture,science,politics)都来自古希腊语或来自罗马的世界,且古代的人也曾讨论过这些概念,但只有在基督宗教的影响后,这些概念才获得了现代的意义和内涵;基督宗教以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改变了许多观念的内涵,而通过这种“重新定义”的过程,古代意义上的“culture”“science”“politics”才成为现代意义上的“文化”“科学”和“政治”。基督宗教的这种“文化改造”是建设性的,而不是“革命性”的,因为基督宗教本身是一个“同情人的”与“治疗性的”宗教。
也就是说,尽管基督宗教并非中国人的传统信仰,但,我们却在使用着该宗教所发展出来的概念。然而,正是因为我们对这些历史不清楚,所以,我们才会总是争论这些概念中所包含着的隐蔽历史。即,争论总是源自“心结”。对于中国人来说,还有一个重大因素的不利影响,即,我们使用的这些概念,是转译过来的。这些词汇,在我们的传统典籍中,是没有的。因此,黑格尔说,中国的“文化水平”远远没有达到古希腊的标准。当然,我们没必要将这句话太当真,现实总是可以改变的。但,改变总是精神性的,物质占用不代表精神的新生。
改变的过程,主要是处理“同”与“异”的关系。不吸收异质文明,不欢迎“他者”,就会食古不化、抱残守缺。很多人可能会如此质疑:为什么不是他们学习我们,而是我们学习他们呢?这么问,本身就是不顾历史事实的。基督宗教创造这些概念,也是西方社会各种力量不断争取、博弈的产物,并不是天生的。基督宗教从经文到教义到社会运动,每一个过程都吸纳了“异质文明”。例如,《古希腊罗马与基督宗教》一书写道:
欧洲地区由古罗马帝国发展到“中世纪”而走向了“现代”。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,而在这个过程中,欧洲人在很大的程度上依赖于其他民族的成绩和贡献:他们吸取了古希腊人、古罗马人、阿拉伯人、拜占庭人、印度人和华夏文化的资源而“创造了”一个新的社会、一个新的生活方式,即“现代性”。通过不断的学习、反思和“整合”(integration),这种新的生活方式能克服古代社会的众多缺陷和弊病。
可见,基督宗教作为“主流”宗教和“普世”宗教,是历史的选择。但,需要注意的是,无神论其实是当今世界真正的主流,因为科学正在逐步解答传统宗教中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(例如“神迹”)。不过,无神论不等于无信仰,当今世界的公民宗教,其主要内容仍是源自基督宗教的。
当我们谈论“文明的冲突”时,应该注意到的是,不同人类在心智上,其实是类同的。笛卡尔就说过,良知是分配得最平均的东西。列维-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人类学指出,每一种社会文化背后都有着类似的心智结构和逻辑体系,它们之间的差异不是不同发展阶段的高低之分,而只是不同的历史时机和环境下展现出来的多样性而已,在结构上是类似的。他发现,那些自认为“文明”的欧洲人和他们眼中“野蛮”的亚马逊雨林土著居民,在思维方式上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。
这就涉及不同文明传统的人,如何发挥自身潜能,以及如何转化自身语境的问题。要想一种文化成为普世性的,就应该像发明游戏一样,其规则应该是普遍性的。维特根斯坦的座右铭是“太初有为”,他认为数学是“发明”而非“发现”。可见,一切都是事在人为。传统宗教包括儒学在内,其教义也会随着人类生活方式的变迁而改变。
《古希腊罗马与基督宗教》一书考察了大量的现代词汇。掌握这些词汇、概念内涵的变化,对我们如何进行有意义的对话,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。下面摘录几条。
古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humandignity(个人尊严),只有“尊上”和“畏严”。基督宗教思想则启发了“小人”的“神圣尊严”。
实际上,平等、人格、法治,等等,都有基督宗教的贡献。雷立柏认为,中国古人在“君子”“小人”中间,在“存天理、灭人欲”和“民以食为天”之间之所以找不出一条令人满意的“中庸之路”,“其原因是,古人没有共同的思想基础,没有共同的形而上学,没有共同的价值观。”
古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lex,ius(法律),只有“人法治人”“以法治人”的思想。基督宗教信仰却肯定,除了人的规定以外还有更高的法律和一位更高的“立法者”。
现代法治与宗教改革具有直接联系。“法”在语言学上,即使在古代中国,也有“神”的色彩。
古代没有现代意义上的sinner(罪人),只有“超人”和“小人”,“好人”和“坏人”。基督宗教精神却提醒人,“罪恶”是所有的人的“创伤”,而“好人”也不会是“至善者”。
这种罪性观念,也是传统中国文化所没有的。儒家的人格理想是通过“内在超越”成为圣贤。
这本书将现代社会的价值系统、观念来源基本上都讲清楚了。但作者也不无遗憾地指出:“20世纪的华人很少有机会深入地理解和讨论欧洲的现代化过程。”“深入地理解这些欧洲古代问题的华人不多,而懂拉丁文、希腊语、希伯来语或欧洲考古学的华人学者寥寥无几。”可见,我们对西方文明的确也算“日用而不知”了。
因此,微信群里的争论也基本上是意气、情绪和口水。最后,往往上升为人身攻击。实际上,整部人类历史,已经预装在每个人的身上了,只是很多人浑然不觉罢了。
雷立柏(LeopoldLeeb),奥地利汉学家,1967年生于奥地利,1995年来中国,在汤一介教授和陈来教授的指导下进行研究,1999年获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学位。1999年至2004年1月在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所进行翻译和研究。2004年以来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。研究领域:西方古典语言、古代和中世纪文学、哲学、宗教学。主要著作:《张衡、科学与宗教》《拉丁语桥》《拉英汉词典》《拉丁成语辞典》《拉德英汉语法律格言辞典》《简明拉丁语教程》《西方经典英汉提要》等,编译《超越东西方:吴经熊自传》等。